有“亚洲最大社区”之称的天通苑,因缘际会,成了北漂的重要聚集地之一。在高房价背景下,它由曾经的“屌丝”社区转而成了北漂一族“最后的堡垒”。

“这里是北京。”90后女生吕小洁在2016年9月成了“北漂”,之后用了近一个月时间才将自己安顿好。忙着找房时,她从不同中介口中听到最多的就是这句话。简单的5个字,就像一个万能答案,负责解释一切。

她发现南方的许多租房规则在北京行不通。北京的房租一般至少得季付,不少房间打了隔断,一间屋里往往不止住一个人。她无需坐班,长期写作,想找一个清静又实惠的住处,发觉前所未有的难。找房快绝望时,她曾动摇过,想回姑姑家住。

姑姑家是吕小洁初到北京时的落脚点,三环内的四层别墅,大隐于市,自带家庭KTV房、桌球室,平时只住姑姑和管家两人,每月物业管理费就要4000元。这里是北京最贵的楼盘之一,小区房价将近20万元一平米。但一直都很独立的吕小洁不愿坐享其成,和姑姑一起过完中秋节,就果断搬了出来。

到天通苑找房那天,下着细雨,她从西区走到北区再到东区。连着数日找房,每走一步她脚都生疼,背包里备着消肿止痛的药水,真切地感受了中介口中的“亚洲最大社区”,占地7.7平方公里,分为五大区域。

走在社区内中滩村北二街上,看到竖有手持长矛和盾牌的武士塑像,道路两旁是欧式风格的板楼,街心花园上方不时掠过鸽群,没有喧嚣的商铺,她感到少有的舒心。

吕小洁最后选择了天通苑东区一间带独立卫生间的主卧,面积近20平米,朝南,每月房租2500元,室内外都算安静。这是她租过最大、最贵,也是离市区最远的房子。

位于北五环外的天通苑曾是老北京人眼中的“贫民窟”,也是北京快速发展的一个缩影。刚建成时因为位置偏僻、配套设施落后,被视为在北京置业的下选,在有房一族中散发出强烈的“屌丝”气质。但短短十来年间,随着北京城这张“大饼”越摊越大、市内房价居高不下,它反而成了北漂一族的中意之地。

2000年,天通苑一期建成时开盘价每平米2650元,以经济适用房为主;2015年,天通苑每平米均价2万元,一年后,部分涨到每平米4万元。

这里房源充足,房价相对低廉,但无产业、无优质学区,人口密集、交通拥挤是常态。聚集在此的70万人,操着各色口音,每天像抢着投胎一样挤公交、地铁,往返于公司和住地。一些人一旦有经济实力就选择离开,而年轻的购房者和租住者为减轻生活压力仍在不断涌入。

“如果不马上买,就买不起了”

2016年平安夜,北京中度污染。在32岁的李俊伟家中,空气净化器不停运转,紧闭的玻璃窗上喷绘的圣诞老人和客厅里的一棵圣诞树为这个雾霾之夜增添了一抹亮色。3岁的女儿小番茄正在家里和猫咪小七嬉闹。为了防止磕碰,她一岁会走路时爸爸就将沙发前的茶几卖掉了——也是为了给她腾出更大的活动空间。

▵2016年平安夜,李俊伟家洋溢着圣诞“元素”

猝不及防地,小番茄左脸颊被小七抓出一道两厘米的血痕,她哭着喊:“我和你是好朋友,你怎么能欺负我。”妻子刘亭尧赶忙拿起碘酊给女儿的伤口消毒,李俊伟则很淡定,说自己和妻子会经常教育女儿平等对待任何事物。

李俊伟是山西大同人,2009年购房入住天通苑时还是单身汉。几年前他创建了QQ群“大同人在北京”,大部分成员是80后,现在有五分之一在北京买房,五分之一在河北燕郊买房,五分之一回了老家,剩下的仍在租房。

李俊伟大学毕业就到了北京,做摄影师,最早住在中国人民大学的平房里,上下铺的架子床,他睡上铺,紧挨着房顶,起身时只能缩着身体,后来搬到校外的苏州街,房间仅4平米,只够能放一张床和一个小衣柜,每月房租600元。

“房子四周都是隔断,晚上能听到隔壁打呼噜。”李俊伟说。母亲来北京才知道儿子住在什么地方,心酸地劝他回大同,但儿子不愿意,觉得老家没有挑战和发展空间。

2009年5月,父母拿出一辈子的积蓄100万元,让他在北京买房。为日后出行方便,他沿着地铁站看房,发现同等价格在市内其他地方只能买到七八十平米的房子,在天通苑却可以买100多平米,且带电梯,南北通透。“这套房每平米8500元,我看了5分钟就决定了。”李俊伟回忆,当时已是9月,短短3个月,原本70万元左右的房子涨到了100万元,“如果不马上买,就买不起了。”

他把家里凑的100万元全部交了首付,然后贷了30万元的款。因为工作忙,入住时他简单买了一条褥子和一床被子,在地板上睡了一个月,之后才抽空去河北香河买家具。为缓解房贷压力,他将三居中的两间用来出租,直到2011年结婚。

2009年的天通苑与早期相比面貌已有很大改观,但仍然没有摆脱给人的脏、乱、差印象:垃圾清理不及时,无证商贩占道经营,车位稀缺,大量闲散人员杂居,流浪狗、流浪猫不时出没……一些人即使在那里买了房也很少在里面居住,而选择把房子租出去。李俊伟记得,他家楼下同等面积的一套房子,里面曾住了6户,约有11个人。

如今,天通苑虽然有了严格的管理,一间房子原则上最多只能住两人,李俊伟反而觉得最近几年交通越发拥堵了,“地铁比以前更挤”。个中原因除了不断有新楼盘上市,还有就是社区内流动人口的比例在不断增加。

1989年出生的孙鹏毕业于985高校,已在阿里巴巴北京分部工作5年,收入可观,生活却很节俭。“工作第一年时在通州租房,每月600元。”孙鹏说,当时同事租的都是每月1500元以上的房子。

2013年,孙鹏斥资120万元在北京大兴购房。2016年,公司从大望路搬入望京后,他以166万元的价格把大兴的房子卖了,在天通苑购置了一套120多平米的房产。

“天通苑离望京近一些,房价比较低,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了。”现在孙鹏每月需要还贷8500元。他庆幸自己买房早,和他同批进公司的大部分同事都还没买房。

梦开始的地方

在天通苑,外来人口一直都是主流群体,生活其间的70万人里80{35d70732d1fe98e5cfea42b59418971da2b3cae7b4dfd8d770b8943d5ba7ed7b}左右是租客。

2015年硕士毕业时,吕小洁本可以像姐姐一样,通过家人在家乡厦门获得一份稳定的国企工作,但她不愿过这样的生活,更想去自我奋斗。在南方一家党报待了近一年后,2016年9月,她来到“有更广阔空间和更多可能性”的北京,开始北漂生涯。

初来乍到,让她措手不及的,不是北京糟糕的空气,而是噪音。

“北京人多,满大街都是电动车发出滴滴刺耳的声音,这方面更像是三线城市。”为找到一块安静的住处,她看了不下20处房子,直到看完朝阳区甜水园一处约10平米的小次卧才稍感满意。中介告诉她房子紧俏,再不确定就没房了,她赶忙第二天就签约。每月租金2200元,签约时合同上却写着1900元,直到现在她都不知道其中的缘由,中介仅告诉她是为了“计算业绩方便”。她也没细问,匆匆就签了合同,3个月的租金加上押金、中介费等一共缴了一万多元。

屋子是三居室,一间屋里住着女孩小畅,吕小洁是第二个住进去的人。几天后,隔壁主卧搬进3个男生。吕小洁房间有一面是隔断,隔音效果不好,让她很郁闷,觉得没办法在房间里写稿,加上不习惯和新来的男生共用卫生间,住了不到10天,她决定重新找房。

她很怀念在南方沿海城市租房的日子,步行4分钟到单位,10平米带独立卫生间,对没有多少随身物品的她足够用,加上水电费、上网费每月平均也才1500元。

时间到10月,地段好的房子基本都住满了,找房愈加困难。她在某房屋APP上搜了一圈,市区内带独卫的房间月租基本在3000元以上,权衡一番后,她选择了北五环外的天通苑。

房子位于远离地铁的天通苑东区,出门需要转公交车,是没有电梯的6层顶楼,最大的优点是安静,楼下有一片高大的垂柳,偶尔能听见悦耳的鸟鸣。

因为距离原来的住处太远,她就委托甜水园的中介帮忙转租,结果两个月过去都没转租成功。无奈她只好办理违约,和中介据理力争,要回3000元。谁知没过几天,她听曾经的室友小畅说,中介已顺利把房子租出去。

“我没有把中介的事放心里,后来在天通苑找到适宜的环境,进入工作状态,比什么都更重要。”吕小洁说。

第一次在北方过冬,吕小洁网购了很多从来没用过的物品,比如加湿器。但是买到的加湿器不是出故障,就是噪音大。她又一次找社区服务平台工作人员黄云鹏退货时,对方惊讶地说:“我给你寄的3次全是加湿器。”他的好记性引起吕小洁的注意,一聊发现两人同龄。

外形不错的黄云鹏从小有演员梦,可没有门路。最早,他在山西老家组装汽车变速箱,自觉没有前途,于是到北京寻梦。他在天通苑已住了一年,平时做社区服务。同事介绍下,5个月前他开始兼职拍戏,演过警察、保镖等特约角色,片酬高时一天能赚300元。他计划春节后把工作辞了,专职做演员。

吕小洁觉得黄云鹏的际遇和自己很像,一些梦想只有在北京才有可能实现。

天“堵”苑

天通苑和燕郊、回龙观一样,是著名的“睡城”之一,每天清早黑压压的人群像潮水一样退去,晚上又潮水一般涌来。

白天马路上很少见到年轻人,多是遛狗的老人。这里以往因为偏远被人叫作“天通镇”,现在又有一个新的称号“天堵苑”:早高峰巨堵,晚高峰疯堵,假日前后爆堵。只有剩下的时间相对是通的。

▵天通苑地铁站口排起长龙(图片来自网络)

吕小洁不用坐班,极少挤地铁,和她合租的王子姗则没那么幸运。王子姗1992年出生,河北石家庄人,在位于惠新西街北口的游戏公司做助理,是早出晚归的典型上班族。工作日她每天早晨6点10分起床,7点出发,坐20多分钟公交到最近的地铁站,再排20多分钟队进站。夏天还好,冬天饱受寒冷之苦,为争先后,队列里常有人骂街打架。

王子姗从来没在地铁上遇到空座位,因为车厢拥挤,没有扶手时也不怕摔倒。到单位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她常困得像死鱼一样闭着眼。一次,她的钱包在地铁站被盗,小偷火速逃窜,她硬是挤不出人海追赶。当天晚上和家人通话时,她无助地哭了。

她听说天通苑各地铁口附近的公交车站上也有很多小偷,甚至有孕妇模样的贼,“每天晚上排队的人特别多,但是没几个人上车”。一般加班晚回家时,她就从地铁口打黑车,价格10元至15元不等。

24岁的陈大海也曾饱受挤地铁之苦。他是程序员,近视差不多快1000度,鼻梁上架着一对厚厚的眼镜片。他的公司在距离天通苑20公里外的酒仙桥附近,坐地铁至少需要1小时20分钟。2016年夏天,他花5000元买了一辆电动车,如果不堵车,时速能达到60千米每小时,出行时间节省一半。

陈大海月薪两三万元,是同事眼中的拼命三郎,一个人干3份工作,下班后还做兼职、外包的项目。他时常晚上11点才回到1600元的月租房里。进入冬天,深夜的北京气温很低,骑车时他常感到刺骨的寒意。他打算2017年买一辆捷达车,更大的计划是未来在青海老家买房。

他还没有恋爱,一个人远离故乡,喜欢弹吉他曲《River Flows in You》。“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条河,岁月如水。”他说这样理解比较诗意。

跳板

李俊伟买房之前并不知道天通苑属于昌平区,缺少优质学区。房子原主人为了给孩子创造更好的教育环境,在牡丹园买了学区房后,才将已满5年的经济适用房转商品房出售给李俊伟。眼下,李俊伟不得不开始考虑女儿的上学问题。

同样糟心的还有天通苑的医疗条件。“买房时我就知道附近将建一所三甲医院,但直到2014年底清华长庚医院才开张,因为是私立医院,周末只开放半天。”李俊伟说,天通苑少有专业的儿童医院,女儿生病都是带她去东二环的儿科研究所去看。

他和妻子刘亭尧算过一笔账,每年家庭开销至少18万元。很多都花在女儿小番茄身上,幼儿园学费每月2000元,保险每年10300元。现在家庭负担重,他们暂时不打算生二胎。

“没结婚前,买一双七八百块钱的鞋都不眨眼,现在花200块买双鞋都要多对比几次。”李俊伟家里有一辆二手本田雅阁,主要给妻子用来接送小番茄。他每天早上挤地铁上班,晚上打车回家。

不久前,李俊伟收到了新办的北京市居住证,持居住证可以积分落户,今后或许对小番茄读书有用。“女儿不是北京户口,如果政策没有调整,以后可能回老家参加高考,或者读国际学校,一年最少20万元。”

如果不搬家,3年后小番茄可能会入读天通苑小学。李俊伟和妻子也在考虑换学区房,毕竟身边亲戚都在行动了。“我姐孩子2016年上小学,为了学区房,把北七家镇的房子卖了搬到立水桥,往南挪了10公里。虽然还是在昌平区,但入读的是清华附小昌平学校,教学质量好些。”刘亭尧说。

据一项调查显示,与2015年相比,2016年天通苑有车族比例从57{35d70732d1fe98e5cfea42b59418971da2b3cae7b4dfd8d770b8943d5ba7ed7b}下降到47{35d70732d1fe98e5cfea42b59418971da2b3cae7b4dfd8d770b8943d5ba7ed7b},已婚人群从77{35d70732d1fe98e5cfea42b59418971da2b3cae7b4dfd8d770b8943d5ba7ed7b}下降到70{35d70732d1fe98e5cfea42b59418971da2b3cae7b4dfd8d770b8943d5ba7ed7b}。这表明天通苑具有一定经济能力的人群外流现象明显,一些人视其为北京生活的跳板,先立足,之后再找机会撤离。

“基本上每隔5年,天通苑就会换一批业主。现在天通苑租房的人比买房人多,平均一个月能租出300套。”天通苑某中介公司张经理告诉《博客天下》。他在此已工作10年。

和李俊伟一样,在阿里巴巴工作的孙鹏有一个女儿,刚出生不久,没有北京户口,他打算再买一个小一点的学区房,一居室就行,“拿到房产证,我们可以在附近租房陪读”。

“最后的堡垒”

然而,像李俊伟、孙鹏这样的有房者毕竟是少数。居住在天通苑的大部分年轻人是因为买不起房才在这里借居。尤其是随着2016年北京房价的新一轮上涨,一些刚毕业的90后年轻人很难再通过个人力量在北京市内买房。

相形之下,天通苑仍是北京房价的一块洼地。这里一套三居室的价格约500万元左右,而不远处五环内一套三居室的新房价格上千万元——便宜近一半的价格优势,使其成为一些尚有购房能力者的首选。租房亦然。

对生活在其间的人而言,无论是有房者还是租房者,天通苑都像是“最后的堡垒”,前者的心理是“大不了以后就在天通苑住”,后者则想着“还好有天通苑可以住”。在这里可以找到欢唱一整天费用不超过百元的KTV,但也要忍受小区内广告条“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李俊伟喜欢带孩子亲近大自然,周末常去附近的洼里乡居楼郊游,吃农家饭、看动物、玩游戏。他想以后老了就回大同,妻子名下还有一套房,“老家空气好,地也熟”。

由于长时间低头工作,陈大海颈椎劳损,但面临北京IT行业残酷的竞争环境,他给自己外出活动筋骨的时间不多,正准备利用周末到培训班“充电”。

王子姗在大学时读的是韩语专业,曾到韩国交流两年,男朋友是韩国人。2016年12月底,男友第一次来中国,那几天她打扮得格外漂亮,但回忆似乎并不那么美好。在王府井吃牛肉面,男友受不了添加的香菜味道;在天通苑的龙德广场尝试了寡淡的火锅后,只好改吃韩国菜;在天通苑马路上,男友看到有人拉马车卖新疆大枣,惊呆了。

王子姗的父母还不知道她有韩国男友,她本人也不想嫁到韩国生活,更不敢设想在北京能买得起房。她还年轻,只想一步步过好当下的生活。

王子姗和吕小洁周末偶尔会去附近的天通艺园散步,那是她们在北京难得的悠闲时光。公园西北侧银杏林旁有一潭湖水,水面下闪现一条条红色的鲤鱼。清晨阳光照耀下,湖面一点点融化,白鸭或昂首走在部分结冰的湖面上,或在水里扑腾,一眨眼又张开双翅飞远。

住进天通苑后,吕小洁对那里有了更多的了解。上世纪50年代,天通苑是北京城市垃圾填埋场,传闻地下水质不安全。虽然听说天通苑是自来水公司集中供水,但她还是买纯净水做饭。

往来地铁5号线天通苑终点站的人,或许在中午或者晚上10点后,会遇见一位卖唱的蒙古大叔,一把黑胡子,眼神深邃,边拍打手鼓,边唱《光阴的故事》《恋曲1990》,鼓前挂着一张纸,写着“为梦想格日暖暖”——像是在激励自己,也像是在激励他人,北京向来不缺乏梦想,缺的是能留住梦想的那一丝温情。

如今,与天通苑隔着一条清河相望的朝阳区房价已进入8万时代。地铁17号线预计2019年开通,横穿天通苑东区,未来天通苑房价极可能迎来爆发式增长。

吕小洁不知道还会在天通苑住多久,也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样子。她常以《了不起的盖茨比》里的一句话自励:当一个人奋斗了很久,看到梦想如此之近,他是不会轻易放弃的。

文 / 江芬

来源:博客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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